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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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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上神光耀耀, 雲霞散綺。

渚幽倚著玄龍,身上灑著神光,靈臺中也暖煦煦一片, 周身似被抽幹了力氣, 動也不想動上一動。

她將下頜撘在了玄龍身上,銀發略微散開, 露出個尖尖瘦瘦的下頜來, 唇上痕跡斑駁,被硬生生咬出來的血跡已然幹涸。

長應又伏著不動了,她聽著渚幽那細細吸氣的聲音,恨不得將這龍身盤得更緊一些, 莫名覺得, 這還藏得不夠嚴實。

可她還能怎麽藏呢,要怎樣才能將渚幽悄無聲息地藏起來。

渚幽攀在玄龍背上的十指慢騰騰地攥了起來,手背上筋骨略微隆起, 靈臺中酸癢得厲害,原本連在一塊兒的七魄分明缺了一角,其上豁口平整,是硬生生被劈沒了的。

她當真少了一魄, 也幸好這命中一劫僅是少魄,而並非缺魂,少了一魄頂多是不知人間些許滋味, 缺了魂便要成傻子了。

“我少了一魄。”渚幽緊抿的唇微微一張, 接著又道:“這命劫算是過去了。”

“少了哪一魄?日後尋回來就是。”玄龍這才動了動,問道:“還疼麽……”

“不知,還有些疼。”渚幽氣息微弱地說。她揚起頭, 朝那碩大的龍首望去, 瞧見了那雙冰冷的金目。

這一雙豎瞳看著寒冽至極,正直勾勾地看著她。

渚幽松開了緊扣著掌心的十指,後知後覺手掌被自己掐得生疼,“你怎忽然來了?”

“我察覺到你上至雲端,便急忙趕來。”長應道。

“我獨自在此也無甚大礙,你手上可是還有要事需料理?”渚幽聲音弱弱。

她半伏在龍上的,背上那肩胛骨略微隆起,腰腿被埋在了底下,綢裙掀起大半,膝骨正輕悠悠地抵著龍腹。

“我剛將那仙魂投入了輪回道,我讓她歷十世輪回,其上烙下了「罪」字。

故而她註定十世淒苦,待十世終了,她才得入修羅界,最後徹底泯滅。”

長應徐徐道,“在察覺到你奔至九天時,我尚在觀穹閣中,有幸得知了一些事。”

“何事?”渚幽坐起身,渾身乏力地倚著龍身,眼梢潮紅一片,一副病懨懨的模樣。

她赤著的雙足未染一塵,正不輕不重地落在這不算平滑的龍鱗上。

長應沈默了片刻,似在遲疑,“兩百年前,眾仙也曾入過濁鑒,但他們所見與日前不同,我猜想那時濁鑒受人擺布。”

“你猜是誰?”渚幽緊皺眉頭,雙眸半斂著,身上被這神光給烘得熾熱一片。

“若是先前,我定想不出個所以,但如今卻能大膽猜想,興許是誰利用了上禧城中的玄妙。”長應寒著聲說。

“我倒是從觀商口中套了些話。”渚幽斟酌著慢聲開口。

玄龍垂著頭,一瞬不瞬地望著那被她盤在其中的銀發朱凰。

“觀商應當留有後手,殘存在世的古魔,興許並非只有他。”渚幽緩聲道,“但此魔現在何處,無從得知。”

“我在觀穹閣時,從司命那得知,他蔔出古神有劫的那日,玄暉受濃雲遮蔽。

但無人造訪觀穹閣,看來此事與那殘存在世的古魔脫不了幹系。”長應道。

渚幽略微搖頭,“此事還有待根究。”

“現下還疼嗎。”長應冷不丁問道。

渚幽楞了一瞬,搖頭道:“不疼了……”不過,她在無淵裏時,當真覺得自己疼得似要死了。

長應見她搖頭,又察覺她的氣息平緩了許多,這才垂頭又朝她那張素白的臉貼了過去。

渚幽見那龍首又拱過來,連忙閉了一只眼,銀發又亂騰騰得貼在臉側。

這玄龍倒是放輕了力道,可她仍是被撞得身子略微往旁一歪,險些就沒坐穩。

渚幽穩住身,抿著唇朝這龍看去,心道她此時應該生氣,可心底卻連半分浮躁的心緒也未騰起,心如止水一般。

心頭血也靜悄悄的,未因嗔怒而亂撞個不停。

渚幽登時明白,她不知怒了。

長應見她渾身一僵,連忙將間距扯開,問道:“可是靈臺又疼了?”

渚幽連忙回神,沈沈的面色一掃而光,她不願被長應看出,心裏琢磨著,以往她生氣的時候都是怎麽做的,想了好一陣,才猛地擡臂朝這龍背拍了下去,啪的一聲,還挺清脆。

長應被拍懵了。

渚幽心緒亂騰騰的,怎麽也未料到自己失的會是這一魄。

她將眼簾一掀,竟從這冰冷的龍目中看出了一絲擔憂來,想了想又輕呵了一聲。

“你生氣了……”長應篤定道。

渚幽松了一口氣,淡聲道:“沒錯……”

遠處忽有人步近。

渚幽忙不疊又變回了那巴掌大的赤羽鳥兒,落到了盤起的龍身中間。

那小心翼翼前來的鵲仙楞了一瞬,也不知自己是眼花了還是怎的,竟瞧見了玄龍背上倚坐著個銀發黑裳的美人。

不可能,此處沒有別人的氣息了,她頭一搖,心道定是看走眼了。

鵲仙揖身道:“神尊,天帝想見您一面。”

“讓他等上一等。”長應淡聲道。

鵲仙為難地應了一聲,只好先行離開。

在這鵲仙走了之後,渚幽才變回人形,不輕不重地拍了拍龍背上黑黢黢的龍鱗道:“你將觀商的軀殼給我,我命中此劫已過,該回去會會他了。”

長應本是不大想給的,但想想還是化身成人,將那軀殼從芥子裏抓了出來。

渚幽連忙將其收起,她想了想又伸手給長應整了整衣襟,說道:“你去吧……”

長應動了動唇,想親她,但忍住了,這若是親下去,指不定會不會像前兩次那般,險些止不住。

這念頭十分古怪,想要一個人,會是這般想將她吞吃入腹嗎,會是這般情與欲交錯在心嗎。

“我走了……”長應淡聲道。她將黏在渚幽面上的眸光撕開,連忙轉身。

渚幽見她離開,這才回了上禧城。

上禧城被劈離後,無依無靠地漂浮著,幸而城中彩燈高懸,才不至於漆黑一片。

玄龍吐息而成的冰川邊上,一眾妖魔已不知到哪兒去了,想必是藏了起來。

一隱蔽之處,虛空如被撕開,漆黑的無淵露了出來,好似一只眼。

渚幽腳步一頓,靜靜看著那裂口,猛地擡臂將其扯開,屏息踏了進去。

想來觀商料想她會回來,讓人給她留了門。

無淵之中,一眾魔兵一動不動地站著,那屏障裏,觀商歸一的魔魂似已恢覆平靜。

她踏進了屏障之中,將觀商那魂緊緊捏住,輕哂了一聲道:“等著我?”

“我的命在大人手上,怎敢不等。”觀商悠悠道:“大人是不是該令在下魂入靈臺了?”

“也好……”渚幽哼笑道,她擡臂扯出一物,卻不是軀殼,而是一桿筆。

觀商那魂被死死拿捏著,只見那筆毫落在他的魂上,寫下了一串符文。

“萬裏弒魂?”觀商啞聲道。

“魔說話不算話,我信不過你。”渚幽道。

她神情一暗,將手中筆拋至半空,驀地將那具軀殼取了出來,隨後便將觀商的魂死死拍入了這軀殼的靈臺中。

那一瞬,那軀殼被拍得陡然一震,頭上一對魔角鮮血淋漓,頭顱也似是被拍裂了一般,竟如缺水的泥地一般龜裂開來。

觀商的魂已入靈臺,他的雙目猝然一睜,身上魔氣繚繞而起,他嘶聲叫喊著,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天靈蓋,死死地瞪向眼前那正垂眼將他俯視的古神。

渚幽眸光冷冽,在濁鑒中時,長應的顱骨被觀商劈裂,雖是因她,但總歸還給這魔。

她周身寒涼,那湧入她身的,是那數不盡的罪孽和因果。

她卻未改面色,接住了自天跌落的翎羽筆,羽梢上炎火耀耀,將觀商頭臉上的血照得著實分明。

渚幽俯身蹲下,將這翎羽刺在了觀商的眉心,若再往裏三寸,她便能將剛入靈臺的魂再撬出來。

她是撬慣了東西,三千年前將問心巖撬出,兩百年掐又撬了問心巖中的半壁靈石,如今要撬個魔魂又有何難。

觀商頭破血流,身上魔紋盡顯,他膚色黝黑,襯得滿頭牙白得駭人。他咧嘴啞聲笑道:“多謝古神承此因果。”

渚幽笑了,她又不是未當過魔,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道:“要還的……”

她驀地擡手,不顧那汙濁的魔血,將五指攏上了觀商的頭顱,想揪其靈絲,看看這無淵究竟是個什麽地方。

觀商三魂剛剛歸入靈臺,即便周身魔氣滿溢,但尚還是虛弱之時。他被扣住頭顱,當即啞聲低吼著,好似化作了獸身。

屏障外一眾魔兵見狀速速趕近,猛地施出術法企圖將屏障攻破。

火光迸濺,好似一支支丹紅羽箭,朝他們飛射而出。

萬魔齊心,以魔氣作傘,將飛迸而來的火光皆阻隔在外。

他們齊齊擡手,在領頭那魔喉出逸出一聲獸鳴後,齊齊將手中兵戟猛甩而出。

這一回,他們是使勁了渾身解數。

咣一聲鈍響,這屏障好似琉璃瓦一般,碎了個七零八落,那些兵戟全落在了渚幽身側。

渚幽猛地瞇起雙眸,見觀商嗤笑了一聲,一口牙白森森的。

她心猛地一緊,只見觀商擡起雙手,黝黑的手上指甲頓長了數寸長,鋒利如刃,他將右手掌心劃破,鮮血頓時溢出。

眼看著那只手就要揮上她的臉面,渚幽驀地閉起雙目,連忙側身避開,卻還是被血珠子濺到胳膊。

她睜開眼時,眼前竟空空如也,哪還尋得見觀商的蹤影。

而一眾魔兵也遁去了蹤跡,那成千上萬的魔兵,就在這麽轉瞬之間憑空消失得一幹二凈。

若不是手臂上那滴魔血在蝕著她的皮肉,她定然懷疑自己是在夢中。

她失算了,低估了這無淵的厲害,也低估了觀商對此處的了解。

放眼望去,周遭空空如也,即便是將神識分出,也尋不見任何一魔的氣息,這觀商當真像是帶著他的魔兵消失了一般。

渚幽眼眸一垂,驅動了那萬裏弒魂術,沒想到僅僅這麽一彈指間,觀商竟離開了不止萬裏!

這無淵,當真有這麽寬廣無涯麽?

她手腕一轉,登時一塊帕子現於掌中,隨後蹲身而下,用那素凈的帕子擦拭起腳邊的汙血。

這是她擊碎觀商的顱骨後,從其頭顱上淌下來的。

她捏著那帕子,神情嫌惡至極,卻還是湊近嗅了一下,帶著一股枯敗腐朽的氣味,好似什麽死物。

這是……觀商的氣息。

四處仍是靜淒淒的,可她總覺得,觀商並不會立即離開這無淵,應當是尋了什麽空隙躲了起來,以他現下的能耐,修為境界尚未恢覆,出去便是送死。

渚幽皺起眉,心中只覺得煩悶,卻不知該如此生氣。定定站了片刻,她又把長應那根發絲捏至手上揉搓了一番,心裏忽然有了主意。

既然觀商想重振旗鼓,勢必要拉攏妖族,她得想個法子,把觀商給引出來。

她緊緊捏著那沾了觀商血的帕子,但只捏了一角,生怕那汙血沾到了她的手指。

不論分出的神識蔓延至幾裏之外,她都察覺不到觀商的氣息,這魔當真來無影去無蹤,就這麽帶著他的千萬魔兵憑空消失了。

僅是一個閉眼啊,竟就讓那魔攜兵溜走了。

黑暗中,只這屏障碎裂而成的鳳凰火在燃著。

渚幽緊皺眉頭,心道她總不能一直在這無淵之中。

觀商心中魔念深重,算盡千機才轉生重來,險些就得了仙魂,好能阻擋天上神光,他這局布了千年,定不單單只是想要報仇,興許還想將九天一舉拿下,只是未料到其中竟有變數。

渚幽捏著那帕子想了又想,輕哂一聲,既然要如此,她不如替觀商當這引路人,把這漂浮在天的上禧城帶去妖界。

思及此處,她猛地撕裂虛空,從這無淵中踏出。

她是萬不想像觀商那般,用人命為餌,將無淵之門引出,這一出去,也不知何時才能再進。

恰好,她便探探這群魔物有未在上禧城中留下任何蛛絲馬跡。

離開無淵後,渚幽恰還在原先進去的地方,面前仍是那一長道被冰霜凍住的溝壑。

起先她未想到太多,如今看見這冰川,才知長應用心良苦,刻意在此處留下了一口龍息,好隨時能找到上禧城所在。

一眾妖魔果真躲了起來,如今正在暗處戰戰巍巍看著。

不久前他們才見著了龍鳳交戰,又看見虛空忽被撕開。

此時看見這凰鳥又憑空出現,一眾妖魔觳觫不停,也不知這天怎麽又被撕開了一道漆黑的口子,那口子裏究竟是什麽。

妖魔吸了吸鼻子,嗅不見滔天魔氣,亦聞不見仙氣,一時竟不知這朱凰究竟算是仙,還是魔。

非魔非神,三界裏興許僅只有她。

渚幽將手覆在了這龍息化作的堅冰上,不知怎的,竟想著要不將長應那縷已被撚得不成樣子的發給丟了,再在這鑿塊冰帶走。

可她一想,又覺得有些窘蹙,這怎麽就跟長應的氣息貼著她身一般,就差未將那柔軟的肢體貼過來了。

她唇一抿,猛地收回手,回頭朝躲在暗處的一眾仙魔看去。

這其中,應當沒有觀商手下之人,他手下的魔兵不知被帶到哪兒去了。

渚幽朝那半藏在泥墻後的貓妖勾了勾手指,那貓妖個頭不大,可觀修為已有上百載。

貓妖見她勾了手指頭,怯生生地縮了回去,一會又探頭瞧了一眼。

他回頭瞄了一圈,無一人從暗處走出,百般思索下,小心翼翼地邁出了一步。

“來……”渚幽道。

貓妖走了過去,隔了幾步遠,還側過身一副想跑的樣子。

渚幽輕哂,說道:“怕我?”

“怕……”貓妖很是實誠。

渚幽又道:“這上禧城主事的是誰?”

貓妖那靈動的眼眸一轉,說道:“無人主事,但見香軒的禍鼠娘娘倒是能管上些許雜事。”

“見香軒在哪。”渚幽問道。

貓妖朝遠處一指,恰就是那勾欄院。

渚幽面上無甚表情,只慢騰騰移開了眸光,淡聲道:“帶她來見我,順道將無不知喊來。”

無不知在這上禧城裏的名頭十分響亮,這三字一出,在場就沒人不認識他的。

貓妖楞了一下,卻不知道這位要找無不知幹什麽,無不知可是出了名的壞脾氣,說得準確些,那脾氣其實算不上是壞,倒是挺陰陽怪氣的。他訥訥道:“無不知近段時日一直閉門不出……”

“敲門還用得著教嗎。”渚幽不鹹不淡道。

貓妖連忙頷首,“我這就去找禍鼠娘娘和無不知。”他轉身剛邁出一步,瞧見渚幽站在那龍息化成的冰川邊上一動不動,想了想道:“大人要不尋個地方坐坐?”

周遭的妖魔紛紛回避視線,唯恐這位說要上自己那去坐坐,一個個皆低著頭,悶聲不吭。

“不必……”渚幽將手覆在那寒氣逼人的堅冰上,好似這堅不可摧的冰會被摸化了一般,竟還輕手撫了撫。

貓妖連忙收回目光,一刻也不敢耽擱,誰不知這位當時在魔域裏是何等威風。

雖然未當上什麽第一主、第二主,可即便是那幾位主也要敬著她,哪有誰敢忤逆的。

魔域裏那些謠言,早已傳得上禧城皆知,他許久之前就聽聞這位會燒上好幾鍋沸水,用來煮些個不聽話的魔,還會將魔扔進蛇窟裏,抑或是將其懸在大漠上晾成個魔幹。

如今這位的修為比先前也不知高上了多少,境界越發深不可測,看著是和顏悅色的,誰知會不會忽然變了臉色,將他們全都殺了呢。

想到先前這位幻出的四翼凰鳥真身,貓妖那步伐便邁得越來越快,好似身後有狗妖在追。

渚幽淩身一起,索性坐在了那冰川上,那涼白一片的冰中,還能看見那些飛檐廊柱的輪廓。

周遭依舊沒有別的妖魔朝她靠近,想來方才那一只貓妖當真是不怕死的。

她忽然覺得無趣,當時在魔域裏是這般,如今在上禧城亦是這般,她有些念撼竹了,還有先前大殿裏那數十個十分會說話的魔,如今身邊靜淒淒的,連個口齒伶俐的都沒有。

這上禧城裏人倒是不少,只是不知嘴伶不伶俐。這其中有不少妖是從天界貶下來的,將仙骨一抽,仙職一去,身上便連半點仙氣也不存,但仍能化出真身,修為也仍在,便成了妖。

若非她在斬仙臺上入了魔,她那兩百年也應當是妖。

渚幽環視了一圈,手緩緩一擡,周遭倒塌的廊柱忽然立起,就連齏粉也一點點拼成了原樣,破碎的磚瓦被靈力一卷,慢騰騰匯在了一塊,倏然間恢覆如初。

遍地的狼藉被一掃而空,就連懸在天上被撲滅的花燈也重新亮了起來,燈盞裏托著的那一簇火熒熒亮著,在風中緩緩曳動。

躲在暗處瞧見這一幕的妖魔俱是一楞,心道這一位怎麽還替他們將屋舍覆原了?

只見渚幽將手一勾,也不知道是要將誰招至面前,一眾妖魔哪敢輕舉妄動,恨不得腳下生根,變成一棵沒有靈智且不能化形的樹。

“我既已替你們將這上禧城保下了,你們何須怕我。”她道。

妖魔面面相覷,他們之所以待在這上禧城,既沒有入妖界,也未入魔域,就是因不想惹是生非,只想保住自己的一條命。

如今這麽個能毀天滅地的大妖在自己面前,他們怎會不怕。

他們是閑散慣了,在這城中虛度時日,常於見香軒和賭坊裏享這濁世貪色圖利之欲。

如今上禧城被劈了出去,誰都不知上禧城日後會如何,若這城沒了,也不知該去何處。

聞言,他們連忙從暗處探頭出來,小心翼翼地朝那朱凰望了一眼,又連忙收斂的目光,多看一眼便會覺雙目灼熱,似要爆裂。

一個水妖從池裏爬了出來,她四肢白得連丁點血色也沒有,四肢也軟得好像被抽了骨一般,半個身伏在岸上,聲音尖細地道:“大人當真要保上禧城?”

“我為了保上禧城,可是將九天神尊也……”渚幽斂眸,眼中似含有笑意一般,“也得罪了……”

水妖皮膚浮腫潰爛,因著周身白得不同尋常,更襯得她那雙眼又大又黑。

她雙目刺痛,忍不住低下頭,不再直視渚幽,而是去看湖中的倒影。

渚幽那身影映在湖水中,隱隱綽綽的,那水紋一動,她也變得模糊不清,當真像極了水中月。

“不知九天為何要將上禧城劈開,可是我等做錯了什麽?”

水妖望著渚幽映在水裏那朦朧不清的影子,尖著聲說。

“你們不知?”渚幽似笑非笑。

一眾妖魔瞠目結舌,誰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,天界有意封鎖消息。

故而誰也不知鳳族小女璟夷是魔主一魂轉生之事,更不知上邊要變天了,就連鳳主也要被撤職。

水妖是個機靈的,只是模樣長得太寒磣了些,她那黑峻峻的眼眸一轉,刻意將聲音放輕了一些。

她那聲音一輕,頓時變得沙啞無比,難怪要掐著嗓子說話。

她道:“難不成,是因方才一抹不知從何而來的魔氣?”

渚幽坐在被凍在冰裏的屋檐上,身上那冰川蜿蜒高聳,好似伏著一只白龍。

她屈起手指在膝上輕飄飄地敲了兩下,頷首道:“不錯……”

“可若只是魔氣闖入,何須將上禧城劈離,莫非是這城中藏了什麽東西?”

水妖斟酌著開口,那聲音啞得好似什麽東西在沙地上慢騰騰地擦過,她猛地擡頭,又捏起嗓子用尖細的聲音說:“若不是藏了東西,方才那九天神尊又何必在此處鑿出一條縫來?”

渚幽擡起雙掌拍了拍,她垂眼朝那水妖看去,只一眼便馬上便將雙目移開了,不曾想竟有這麽寒磣的妖。

她眸光沈沈,哂笑了一聲說:“不錯,不過這東西,千年前就藏在這了,這上禧城裏想必常有傳聞,時常有妖無緣無故消失不見,你們可想有想過,這是為什麽?”

“為什麽?”水妖壯著膽子問道,她話音一頓,兩眼瞪得老大,問道:“難不成是因此處藏了什麽虛空之境。”

“你們既然在這城中待了這麽久,想必曾聽聞千年前魔主觀商有一隊魔兵闖入了此城,然而卻尋不到蹤影之事。”渚幽循循善誘一般,不緊不慢開口。

一只魔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,她天生是魔,故而身上魔紋遍布,只是膚色與古魔截然不同命,竟分外白皙,她支支吾吾道:“莫、莫非……魔主回來了?”

此言一出,周遭靜淒淒的,只聽見檐下鈴鐺被風給吹得叮咚作響。

懸在天上的花燈在搖晃著,火苗搖搖欲滅。

水妖瞪直了眼,尖聲問道:“那一團魔氣……”

“那不是魔氣。”渚幽淡聲道。

“那是什麽?”水妖隨即又問,她慢吞吞地又爬出一丈,忽覺得周身一冷,連忙縮了回去。

“是觀商一魂。”渚幽那丹紅的唇翕動著道。

這話好似是從天上落下的掣電紅雷,砸得一眾妖魔雙耳嗡嗡,誰也未料到,那魔霧竟會是魔主的魂,他們面面相覷,渾身戰栗著,就好似頹唐了許久的心重新跳動了起來。

這些妖魔,雖看著是不喜惹事的樣子,那還不是因沒有能耐。

如今九天職仙甚多,就連這上禧城也險些成了其掌中之物,只是千年過去,天界都不曾派仙親自執掌,至多只是命些個仙在暗中盯著。

渚幽眸光一轉,將這些妖魔的神情都看在了眼裏,她心知觀商歸來,定是要將世間妖魔都收入手下的。

既然如此,不如她推波助瀾,好早些將觀商引出來。

這些妖魔聽見她的話,心底猖狂的喜意怎麽也按捺不知,笑得嘴角裂開,一口白牙都露了出來。

可他們卻又不敢太放肆,畢竟這一位的境界興許還要比魔主高上許多。

他們看不透渚幽的境界,心底卻明白,觀商鼎盛時期也是被古神一魄給滅了的,能長出四翼的凰鳥,想必……想必也該和古神不相上下了吧。

妖魔唏噓,心道魔主若是與這位聯手,何苦不能將三界皆據為己有。

只不過魔主即便是與這位聯手,也未必能毫發無傷。

畢竟當今魔族雕敝,而九天除了一眾仙,還有轉世古神啊。

水妖怔住了,目眥欲裂一般,雙目瞪得太過用力,連眼眶都發疼,她忍不住潛回了水中,尖聲道:“難不成魔域三主當真將魔主三魂湊齊了?”

“魔域如今沒有三主了。”渚幽糾正道,那第一主早給九天神尊當劍去了。

她話音微頓,又道:“再說,這三魂也並非他們湊齊的。”

“那是?”水妖難以置信。

“是我……”渚幽雙眼微彎,俯視著這一眾妖魔道。

藏在暗處的些個妖魔紛紛走出,忍著雙目的刺痛也要將這朱凰望上一眼,那跪在地上的小魔卻顫抖不停,將額頭抵至地面,許久未直起身。

渚幽心覺痛快,難怪觀商千方百計也要歸來,不就是想受眾魔敬仰,想讓三界仙魔神皆伏於他腳邊麽,這一欲,這一欲乃「意」,再說得細一些,便是聲色名利。

她脊背那根骨忽然灼熱得生疼,好似魔氣正在將其浸染。

渚幽垂眼,唇角雖是略微揚起,可眼底卻是一分喜意也不見,她反手按在了脊背上,把那想將白骨蠶食的魔氣勾回了原處。就這麽一星半點的魔氣,竟還想擾亂她的心緒。

“這樣,你們還怕我麽。”她雙目一擡,朝這一眾妖魔掃了過去。

怕仍舊是怕,一種仙魔仍然不敢靠近,卻未有人敢質疑。

渚幽慢騰騰開口:“如今魔主三魂已然歸一,不過多時便能恢覆千年前境界。

屆時他必定要去一趟妖界,不如我便將上禧城驅至妖族轄地,也好替觀商省些事。”

“大人高瞻遠矚。”水妖在湖裏冒出頭,冷不丁說了一句。

渚幽睨了她一眼,心道這東西長得是醜了一些,但還算是個會說話的。

少頃,貓妖帶著禍鼠娘娘趕了過來,只是無不知未尾隨其後。

禍鼠長了一徐娘半老的模樣,倒是風韻猶存,身姿也窈窕得很。

她手中執著紙扇,唰一聲便將扇子給抖開了,她緊皺著眉頭,只朝渚幽望了一眼,便將雙目掩在了扇子底下。

貓妖連忙道:“大人,禍鼠娘娘就是這一位。”

禍鼠未說話,大半張臉都擋在了扇子底下,她還是緊皺著眉頭,竟連一句話也沒有說。

渚幽睨著她,“你一只妖莫非還修了閉口禪?”

禍鼠抿唇一語,卻是微微躬身行了個禮。

“大人有所不知,禍鼠娘娘不輕易開口。”貓妖眼眸一轉,眸光靈動得很。

禍鼠見狀才連忙開口:“見過大人,還望大人見諒,我這嘴可比烏鴉還要厲害,若是道了些什麽不好的話,是要成真的。”

“當真?”渚幽一哂。

禍鼠頷首,頭上那金步搖戰戰巍巍,她掩在扇子後的雙目略微一彎,又道:“故而我不常說話,就怕將人得罪了,若是如此,還得賠銀兩。”

“你為何要用扇子遮面,莫非我還看你不得?”渚幽聲音漸冷。

禍鼠這才將扇子取下,沒想到她竟半化真身,上半張臉看著還是人的模樣,可下半邊臉卻是田鼠長相,只是口中未吐出吱吱聲響,依舊還能道出人言。

她那嘴動了動,說道:“方才被大人的威壓嚇著,一時半會還緩不回來。”

渚幽心道,這上禧城裏的妖可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入不得眼,她雙眸一閉,“無不知怎未跟來?”

貓妖著實為難,“他好像不在屋中,那屋子上下了禁制,他修為比我高上些許,我碰不得。”

渚幽本是想問禍鼠一些事的,聽了這話卻忙不疊掠身而出,親自朝無不知那木屋奔去。

貓妖和禍鼠想了想連忙跟了上去,卻見渚幽好似來過不止一回,竟輕易就找到了那木屋所在。

無不知雖也居於街市之中,但周遭都是華屋玉樓,只他那木屋又矮又窄,怪寒酸的。

屋門前,放置了就多茶酒,十分講究,凡人是如何祭亡人的,這茶酒便是怎麽擺的。

木門果真緊閉著,一道看不見的禁制將這破爛不堪的木屋籠於其下。

渚幽手臂一擡,裹挾著靈力的烈風頓時將那禁制給撞碎了,明明無色無形,卻嘩啦一聲,好似碎了一地的瓷。

禍鼠和貓妖堪堪趕上,兩妖俱是上氣不接下氣。

渚幽猛地將木門推開,邁進了那木屋裏,剛進去便覺一股陰寒的魔氣撲面而來。

她只一彈指,便將這凜冽的魔氣化開。

遺留在此地的氣息雖十分稀薄,但分外熟悉,可不就是觀商留下的麽。

不曾想,觀商竟神不知鬼不覺的,就將無不知給劫走了。

若非是想從無不知口中撬出點什麽,想必就是因為,無不知得知了些不可告人的隱秘。

觀商……

她在心底一字一頓地默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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